《巴黎伦敦落魄记》是奥威尔1933年出版的纪实文学作品,描写了他1929年在巴黎沦落,在酒店做小工的经历,维克多·戈兰兹出版社出版该书之前,奥威尔增加了伦敦部分内容。这部作品的意义在于它真实且深刻地描述了「贫穷」,与之相比在中文互联网上哭穷的人单纯是「不食肉糜」的造作。

有多落魄?

我在金鸡大街住了一年半左右。一个夏日,我发现身上只剩下四百五十法郎了。除此之外,我每周教英语的薪水只有三十六法郎。

这是故事的开头,奥威尔只剩下450法郎了,根据 Stockholm University 的计算器,按照购买力折算,1法郎(1928年)的购买力约等于3.07元人民币(按照在瑞典的购买力计算)1

他后来回到伦敦的时候,手头也没有宽裕多少:

我得等一个月,而手头只有十九先令又六便士。

根据 measuringworth.com ,这笔钱大约等于今天的59.66英镑2,按照2021年2月8日的人民币汇率计算是527.56元。这导致他后来当了一段时间流浪汉,睡各个济贫院。

论贫穷

挨穷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一回事。你以为挨穷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其实贫穷的生活非常复杂。你以为挨穷会很痛苦,但其实挨穷只是很肮脏无聊罢了。最开始的时候你体验到的是成为穷人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它让你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而且你变得很吝啬,连面包屑也不放过。

这是奥威尔在巴黎刚被偷走大部分财物时写下的话,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到最落魄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自己:

因为当你沦为赤贫时,你将会有一样重大发现。你会发现贫穷意味着无聊,意味着得千方百计省钱,意味着开始挨饿。但你也发现,原来贫穷可以为你带来救赎:你再也不用担心未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你的钱越少,你的烦恼也就越少。当你有一百法郎的时候,你会担心这担心那。而当你只有三法郎时,你会满不在乎,因为三法郎可以让你活到明天,而你不会想到比明天更长远的未来。你很无聊,但你不会觉得害怕。你心里会想:“再过一两天我就得挨饿了——太可怕了,不是吗?”然后,你的思绪就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在某种程度上,靠面包和人造黄油果腹也算得上是在服用安慰剂。

到他真的没有钱,饿了两天半时候,他是这样写的:

这就是没有东西吃的下场,饥饿会使得一个人变得浑身乏力、头脑迷糊,就像得了流感一样,似乎整个人变成了一摊水母,又似乎全身的血都被放干,取而代之的是红药水。对于饥饿,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整个人完全迟钝了,而且我老是会呕白沫,而且那些唾沫特别白皙黏稠,就像杜鹃鸟的口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任何人只要饿上几天就会有所体会。

关于小工

在巴黎熬过最艰难的日子(被盗,靠典当衣服换了50法郎续了一命),奥威尔终于当上了一个厨房小工。小工工作繁重,没有前途:

小工们的情况又不一样。这份工作根本没有前途,不仅累得够呛,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或有趣之处。这种工作女人都做得来,假如她们身强力壮的话。他们只需要一刻不停地东奔西走,忍受漫长的工时和闷热的环境。他们无法摆脱这种生活,因为他们那点工资根本攒不了一分钱,而一周干六十到一百个小时让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接受培训。

而且还没有尊严:

小工不能穿正装戴白领带,还必须刮掉胡须。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些规矩,因为高级酒店的服务员不能蓄胡须,为了显示他们的地位,他们就要求小工们也不能蓄胡须。而厨师们蓄着胡须,以表示他们对服务员的轻蔑。

这一段「小工不能留胡须」让我想到国内企业种种荒谬的「规矩」(明的暗的)。小工「没有尊严」「地位最低」,工作繁忙,但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把看得到的地方擦干净但是实际上饭店后厨还是很脏:

我们会定期清扫桌子和擦亮器皿,因为这是命令,但没有人命令我们必须做到真正的干净,而且我们也根本没有时间保持清洁。我们只是履行我们的职责,而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准时,为了赶时间,脏一点也没办法。

酒店和餐馆的肮脏是与生俱来的,为了准时和卖相,卫生就只好牺牲了。员工们只顾着把食物准备好,却忘记了这些食物是要给人吃的。一顿饭对他来说只是“一份订单”,就像在医生眼中,一个死于癌症的病人只是一个病例。

骗小费:

据波里斯说,全巴黎的酒店,至少那些昂贵的大酒店,都是这么干的。但我觉得X酒店的客人特别好骗,因为他们大部分是美国人,说的是英语——不会说法语——而且似乎对什么是美食一无所知。他们以那些难吃得要命的美式“麦片”果腹,拿橘子果酱送茶,饭后喝苦艾酒,要一份鸡肉酥饼被宰一百法郎,然后就着辣酱油吃下去。

当然少不了摸鱼、反摸鱼和反反摸鱼:

他尽忠职守,总是到处巡逻,查看有没有人偷懒,但我们可比他聪明多了。我们酒店靠铃声传递服务信息,员工们就用铃声彼此传递暗号。一声长响加一声短响,紧接着又是两声长响,这表示经理过来了。听到这个信号我们就会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关于流浪汉

奥威尔离开法国之后,回到英国。他本来接了一个看护智力障碍儿童的工作,但是雇主有事耽搁了,所以他只好向熟人借了两英镑,希望能熬到一个月后雇主到来。

两英镑当然无法维持一个月的生活。所以他当了流浪汉。

流浪汉的生活是怎样的呢?抽烟要靠拣烟头(而且不能在收容所抽烟):

他掏出一个生锈的铁罐,曾经是用来装奥瑟方块牌调味料的。里面有二三十个烟屁股,都是从人行道上捡来的

流浪汉们把收容所称为班房,因为里面的管理跟牢房也差不多:

我们被一位叫做牢头的长官(他的工作就是监督管理流浪汉,大体上他也是济贫院里的一个穷苦人)带进班房里。门房是一个体格庞大的恶棍,穿着蓝色制服,对我们喝喝骂骂,当我们是牲畜一样。

门房把我们赶进走廊里,让我们六个人一组到浴室里去,先搜身后洗澡。搜身主要是检查有没有私藏钱财和烟草。在罗姆敦这间收容所,只要你能把烟草带进去,你就可以放心地抽烟,但一旦被搜查到就会被没收。

根据《流浪法》的规定,流浪汉在收容所里抽烟会被起诉——事实上,无论他们做什么事情都可能会被起诉,但基本上政府嫌麻烦不会起诉这些流浪汉,只会把不听话的人赶出门外。

收容所提供的食物质量也不行,比如提供的燕麦粥:

片子粥?一碗清水,下面搁点该死的燕麦,那就是片子粥。只有最差劲的班房才给片子粥喝。

每个人的伙食是一块半磅重的面包,上面涂了一层薄薄的人造黄油和一夸脱没有加糖苦得要命的可可。

即使是这样,收容所也不让流浪汉安生,流浪汉们必须在不同的收容所之间迁移。

到了冬天就到大城镇转悠,那里暖和一些,慈善机构也多一些。但他们得不停地迁徙,因为在一个月之内你不能两次入住同一间伦敦的收容所,否则会被判处入狱一周。

从收容所出来,流浪汉会领到餐票,作为他们的补助,但是餐费常常会被克扣:

最后,她把两大杯茶、四片面包和荤油重重地搁在桌子上——这些东西总共才值八便士。原来这间店总是会克扣流浪汉,每张餐票坑个两便士。反正餐票不是现金,流浪汉们无法投诉,也不能跑到别的地方使用。

非常奇怪的是,英国政府既不然流浪汉过得舒服,也不允许乞讨:

他们之所以得假装贩卖火柴之类的东西,而不是直接伸手向人要钱,是因为荒唐的英国法律对乞讨作出了种种限制。现行法律规定,如果你接近一个陌生人,向他讨两个便士,他可以叫警察把你抓走,因行乞罪监禁你七天。但如果你可怜巴巴地低声嘟囔着“主啊,让我接近你”,或在人行道上拿着粉笔乱涂乱画,或拿着一盒火柴闲站着——一言以蔽之,你大大方方地做一个讨嫌鬼——在法律上你是在从事正当职业,而不是在行乞。

实际上,流浪汉还比不上乞丐:

为什么乞丐们会被鄙视?因为他们的确普遍被人鄙视。我认为原因很简单:他们没办法挣到足够的钱,体面地活下去。事实上,没有人在乎工作到底有没有贡献,是靠自食其力还是靠剥削寄生。唯一重要的就是,工作必须能挣到钱。现在流行谈论能源、效率、社会服务什么的,说白了就是“挣钱,合法地挣钱,大把地挣钱”。金钱成了衡量价值的最高标准。以这一点衡量,乞丐们都是失败者,因此他们受众人鄙视。要是一个人靠着乞讨每星期能挣到十英镑,那乞丐立刻就会成为广受尊敬的职业。实际上,乞丐其实也是一门职业,和许多从事其它职业的人一样,阴差阳错就入了行。他们并没有出卖自己的尊严,他们只是作出了错误的选择,找了一份无法变成有钱人的职业。

工作的意义和对贫穷的思考

奥威尔在巴黎的工作,让他开始思考劳动的意义,尤其是关于小工的工作:

小工可以被归为当代世界的奴隶。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同情他们,因为比起许多体力劳动者,他们的生活要好过一些。但比起那些被买卖的奴隶,他们并没有多少自由。他们的工作很卑微低贱,毫无艺术气息

你不能说这是因为他们懒惰,因为一个懒惰的人不会去当小工。他们的时间被工作占据得满满的,让他们无法思考。

小工的工作是如此劳累,但是又不能保证质量(在奥威尔的笔下,巴黎的大饭店不会比深圳北京街边小店的后厨更干净)。小工的工作意义到底何在?奥威尔是这样认为的:

他干得汗流浃背,以此养活自己,但这并不代表他所做的事情是有益的。或许他只是在满足一种奢侈的需求,而这种需求根本没有带来什么奢华的享受。

奥威尔把这份工作类比印度的黄包车工和拉车的老马。所以奥威尔认为小工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

毫无疑问,酒店和餐馆有其存在的意义,但它们不应该使数以百计的人沦为奴隶。这些工作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对奢华享受的东施效颦,只是让员工更卖力干活,多宰顾客几刀的噱头,除了那些大老板可以跑到多维尔给自己买别墅之外,根本没有人从中获益。究其本质,在一家“豪华”宾馆,有上百个人像牛马一样劳动,为的是让顾客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根本不需要的服务付钱。如果酒店和餐馆将无聊的噱头摈除,简单而高效地完成工作,小工们一天或许只需要工作六至八个小时,而不是干上十五个小时。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没有意义的工作呢:

我相信让毫无意义的辛苦劳动一直继续下去的本能源自对暴民的恐惧。暴民们(这个想法认为)是如此下贱的牲畜,一旦他们闲下来就会构成威胁,因此让他们一直忙碌无法思考会比较安全。

更进一步:

总而言之,小工的地位形同奴隶,而且从事的都是一些愚蠢而无谓的工作。他们一直工作个没完,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一种模糊的思想认为,要是他们有了闲暇的话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当他回到英国,他开始思考失业、贫穷和流浪汉以及乞丐的问题。

关于失业:

人们以为失业的人只会担心丢了饭碗,但他们想错了。恰恰相反,一个目不识丁的男人,骨子里习惯了工作,不只是为了钱而工作。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可以忍受强加于身的闲散生活,而闲散堪称是贫穷最可怕的不幸之一。而对于像帕迪这样的人,他们没有其他方式消磨时间,他们一失业就像小狗被绑在铁链上一样。这就是为什么那种说“真正值得可怜的人是那些曾经风光如今却落魄潦倒的人”的论调其实是无稽之谈。真正值得怜悯的人是那些从一出生就穷困潦倒的人,面对贫困,他们根本无能为力,茫然失措。

为什么会有流浪汉:

一个流浪汉之所以流浪,不是因为他喜欢流浪,而是出于与汽车必须靠左边行驶一样的原因:因为按照法律的规定他不得不流浪。一个沦为赤贫的人,如果没有得到教区的帮助,就只能到收容所寻求救济。而每间收容所只能让他待一个晚上,所以他只能不断地迁徙。他四处漂泊是因为按照法律的规定,他不这么做就得挨饿。但人们从小到大一直接受了妖魔化流浪汉的熏陶,因此他们认定流浪汉们之所以流浪,必定是出于或多或少邪恶的动机。

但是在当时英国的情况下,失业不只是失业,一个失业的人很有可能会变成流浪汉(因为他们也不能乞讨)。变成流浪汉是一个很悲惨的境地,很有可能你就万劫不复了:收容所的吃食非常糟糕,流浪汉容易营养不良。无法接触女性结成家庭互相照顾,而且他们只能无所事事(要是有工作,谁愿意当流浪汉呢?)。这样的境地从物质和精神上都在消磨流浪汉,让他们日渐萎缩。

不但流浪汉难以摆脱自身的困境,而政府也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们必须记住,在当前的体制下,流浪汉们对国家和社会根本没有一点贡献,因为他们不仅没有工作,而且他们的饮食注定会摧毁健康。因此,现在的体制不仅在赔钱,而且还在害命。

奥威尔的力量

我现在租住在一个小区的自建房(不知道算不算城中村),前面是一排面向街道的饭店,一楼就作为其中一家饭店的员工宿舍出租,几次从门外一瞥,里面的情况不甚了解,只知道他们是几个人一间房睡上下铺。下班回来我会看见这些饭店后厨的工人蹲在路边休息(抽烟、看手机)。我不清楚他们的作息时间,但是常常深夜两三点还能听到他们工作的声音。

但我不曾与他们搭话,从未主动去了解过他们。虽然奥威尔是迫不得已才跻身贫民堆里,但我还是很佩服他3。走进去,切身体验过个中滋味,这就是奥威尔力量之所在。尽管他也承认即便如此,他和工人阶级还是有隔膜4

从奥威尔的叙述来看,有一些社会问题并不是今天的新鲜事——繁重低薪且没有社会地位的工作(厨房小工)、过分的职场规矩、无法被救济的贫穷人群(流浪汉)。尽管时移世易,但我衷心希望如果在今天的中国有类似的问题出现时,大家可以想想为什么会有这种问题出现,而不是简单地归结于「内卷」或者「资本」这种话语。对已经造成他人不幸的复杂社会问题,即使是严肃的思考,也是轻飘飘的,我觉得即使是相关学者在书斋中的严肃思考,跟奥威尔的亲身体验相比,都是苍白无力的。更更遑论社交网络上宣泄情绪的发言。

脚注

  1. 这个网站比较难用,所以这个估算不是很精确,意思意思得了。后面英镑的计算会好一点。历史货币跟当前货币的折算有很多种方法,我采用按购买力折算的方式。其他方法有:按劳动力计算(这种方法是用一个劳动力赚1单位货币1的耗时跟赚1单位货币2耗时比较),按金银价格比较,按经济份额计算等。 

  2. 这里会有一点小出入,因为我可能用1928年来算了,但是我懒得再去查了。 

  3. 尤其是,他之所以在巴黎落魄,是因为他放弃了在缅甸的警察职位。 

  4. 见他另外一本纪实文学《通往维根码头之路》。